
时维霜降后九日,草木未凋寒枝犹青,儿独坐新居檐下,望空庭纸灰低回,恍见您顶着半生风霜立在暮色里,却说今秋来不及看尽落叶了。父亲啊,您生于刚刚建国后不久的疮痍大地,来时战火方熄,百日未满竟成孤雏。爷爷中风撒手那日,襁褓中的您尚不知人间悲苦,待奶奶为活命远走内蒙,八十岁的太奶奶便用三寸金莲为您踏出一条生路。那些年您总说记不清童年,唯记得太奶奶攥着的拐杖和捧着的那顶磨出棉絮的瓜皮帽,在打粮队前从日当午站到月挂当头,换回三两玉米时,枯瘦的手抖得接不住糠皮。 “人吃人的年岁里,草根是甜的。”您说这话时正嚼着新蒸的馍,眼角笑纹里汪着的切都是苦水。莽沟湾里过来的狼叼走猪崽那夜,太奶奶举着填炕耙追出十里,一直追到连鬼都不会去的哈峡坡上,小脚陷进黄土沟壑里像两枚铁钉。您从她身上学到的倔强,后来长成您一生的脊梁——无父无母的孩子,除了拼命还能指望什么? 当年舅姥爷把母亲嫁来时,笑称“没爹没娘,没兄没妹,没公婆妯娌拦阻,过门就是掌柜,多好”。可母亲至今念叨,这掌柜当得太苦,日夜听着您贩驴的蹄声、倒羊的喊声,赔钱的叹息和计划着转行的打算声。三百六十行您趟过三百行,倒驴时羊价疯涨,贩猪时粮价高升,唯独没等来稳赚的一次。大姐说得俏皮:“爹这辈子总与运气错身,快慢都赶不上趟。”借用你的话说:走着快了撵上䑞(倒霉),走着慢了䑞撵上,走着不快不慢跟䑞住了一店。大姐学你最像,经常逗的我们哈哈大笑,可笑着笑着,忽然尝到泪的咸涩——那是个吃人的世道啊!您把太奶奶追狼的狠劲全使在命途上,才从荒年里讨出我们姐弟四人的活路。 前些天您蜷缩在炕根底下,微睁双眼,用微弱的力气挣扎着说:“树叶都黄了吧。”儿指给您看枝头残绿,许诺霜降后定见金黄,您漠不关心的又紧闭双眼。如今您与世长辞已有十二日,窗外对面山上的枯树仍有倔强的绿意挣扎在风里,竟像极您的一生——该枯槁时偏要青翠,该弯腰时挺直脊梁。 最后的日子里,您忽然忘了贩过的牛羊、算过的盈亏,抓取的一切,终日紧握的只剩尿罐与抽纸。原来人走到尽头,所求不过方寸洁净。儿此刻才懂,您那些年四处折腾的背影里,藏着的何止是养家糊口的辛劳,更是孤儿寡奶刻进骨子里的惶恐:怕饿殍重现,怕风雪破门,怕护不住巢里雏鸟。 送葬那日,我心里默念:“倔老头,您为啥不当着儿的面说一声您这辈子太苦。”,您走了,我在众人面前没怎么哭,只是将悲伤藏在心里,夜深人静时我突然醒来,那一刻,我好像成为成为了您。